妖九染倒也并非发了疯,她如此敢说自也是有自己的理由,从小到大,她一直活得小心谨慎,从不让任何人操心,这是她唯一一个有些“过分”的要求。且她母亲身份低微,她又最为年幼,族长之位再如何也是轮不到她的,便是出去走走也无碍魔繇族的发展。
漓常先是一愣,随后看着这个女儿沉默了许久,另八个儿女吓得大气都不敢出,唯有她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他,眸中澄澈清明,像是认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。
他于是想起她的师父常常在自己面前夸讚她聪慧,甚至比其他几个都要聪明许多,而他虽听着,到底也没有对她多上过几分心,毕竟,她只有一半主支血脉,他对她便并无那么大的期望。
他又想到她的母亲,那个最终碍于族规只能远远看着他的女人,心内不由生出了更多的歉疚。
他是族长,他有许多理由可以理所应当地亏欠她,但所谓理由,从来不过都是用来让自己安心的借口。
于是他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,道:“在外一切小心,出去再久,也需记得归家,可别一跑便没了人影。”
妖九染笑得灿若桃花——她第一次如此放心而又轻松地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展露笑颜。
离开魔繇族前,妖九染去见了见自己的母亲——十几年过去了,她仍然是一个魇女,做着同其他魇女一样该做的事,她的地位从未因生下她这个女儿有过任何提高。
看见她来时,对方的神情有些慌乱,左右瞧了瞧四周才将她匆匆拉进屋子低声道:“染染……不,九殿下,您怎么来了?这要是被旁人看见了,会说您不守规矩的。”
妖九染挽住她的手:“娘,四下无人,您不必这么唤我。无妨的,我已对父亲说过了,他答应我让我出去见见世面,我是特来向您告个别,便是有人嘴碎也无大碍。”
“什么出去见世面?!”其母却如临大敌,眸中溢满泪水道,“好端端的他怎么会让你出去?他是不是不要你这个女儿了?不行,我,我得去求他!”
她这样的反应,妖九染始料未及,惊讶之余亦觉心酸,忙拦住她道:“娘,您想多了,是我自己请求父亲要出去的,您别这样……女儿多年来都未能在您身边陪伴,实在愧疚得很……”说着自己亦落下泪来。
“别哭,别哭……”对方温柔地用帕子为她擦着泪道,“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,娘一直都怕因为娘的缘故让你过得不好,只要你没事,娘怎样都行。出门在外,无人护着你,你自己千万小心,记得走大道,行事也低调些……回来之后,也少往娘这里来,对你有益。”
“女儿知道,自当珍重,娘,你自己也是。”妖九染吸了吸鼻子,握着对方的手不愿松开。
那双手与她的手相比粗糙许多,眼前的面容也早已不似她幼时所见的那般年轻,只是那眼中对她的关怀与深情,却是从未变过的。
妖九染拜别其母,便收拾了行李打算启程,她的婢女大不放心,一直求她带上自己,但她想了一想,一觉族里得留个亲近的人,但凡出什么事也好随时报信,二来,她也想有个人能帮她照看母亲,横竖以她的所学,就算一个人在外头也不会吃了亏去。
终于达成自幼时起便暗自存下的心愿,妖九染离开时的脚步都格外轻快,只是她此刻还不知道,林海之外的世界,不仅仅是让她觉着新鲜又自在,亦让她躲过了一劫。
刚出林子那日,她在十几里外的镇子上遇到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,对方穿着颜色鲜亮明艳衣摆坠着银铃铛的异族服饰,正专心致志绣着一个荷包,她凑上去一看,那荷包的颜色清新淡雅,上面飞着一隻栩栩如生的仙鹤,她不由起了好奇心——这儿的女子大多绣山水花草,鲜少有绣仙鹤的,而这里也并非仙鹤的故乡,便多嘴问了几句。
那女子盈盈一笑,说仙鹤高洁,虽生在凡间却并非凡鸟,且飞得高远,她打心里想像这仙鹤一样,飞出这偏远小镇去瞧瞧外面的世界,就算不能,也可以物寄情。
妖九染听得动容,答应对方会代为达成所愿,便就此告别。
同她后来一样,凌霄派率人攻入魔繇族领地时,亦是在一个深夜里,雷电火符而生的大火烧着了整个林子,足足燃了数日,直到一场有如天泣的豪雨落下。
有些人被杀死,有些人则葬身于火海之中,凌霄派亦损失惨重,但到底算是赢了,他们将“被囚为奴”的普通人尽数放出,得了许多感激讚美之词,却没料到这些人中有许多在数年后重新回到旧地,建成了后来毫无妖族血脉却堪称极恶的魔繇教。
漓常一直战到最后,他的死并非因为他不够强,而是顾虑和牵挂太多——他数次为了救旁人而负伤,那些人中,有他的妻儿,亦有普普通通的族人。
他合上眼时是笑着的,因为他忽然想起,自己的么女还在外头,那一刻,他无比庆幸自己当时答应了她那个有些荒唐的愿望。
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,能延续魔繇族的血脉,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度过一生,不必去復仇,不必带着恨活一辈子。
魔繇族的人虽死了大半,但余下的人总要接着过下去,妖九染的婢女同许多人一样,因躲到地宫中而侥幸活了下来,待从地宫中出来后,她第一件事便是给妖九染报了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