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行,那就只能装疯。可他不甘心,他等了这么多年,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,如果这就这么让他泯然众人,那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。严嵩静静地躺在卧榻上,双眼亮得瘆人,那就再观望吧,世上没有不能解的局。或许,契机就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,等待他们来发掘呢?
早在严嵩去双屿时,贞筠的织场已经在徐州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。她只招收女工,优先照顾失业的寡妇,赚来的银钱还拿一部分去资助穷苦人家。这在当地一时传为美谈,贞筠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,大家还以为是哪家的老封君回乡来,照顾乡里了。
刚开始只有几个人上门,可随着救助的人越多,越来越多的妇女,甘愿背井离乡,长途跋涉到这儿来做工,宁愿不要银钱,也要来干活。对她们来说,能安安稳稳混口饭吃,再也不怕被人打骂磋磨,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。
贞筠见此情形吓了一跳,为了收容这些人,她只能不断完善织场的产业链,扩大经营规模。她的身份和财力,再加上杨应奎的支持,要做成这事轻而易举。
很快,她的织场就开遍了徐州。妇女们养蚕缫丝,水转丝纺车昼夜不停,生产出了大量丝线。她们再精心将其织成绸缎,描绘各种花样,一针一线地绣上去。她们都等着将这批货物,运到宁波,赚回大钱。
可没曾想,宁波久久陷入倭患,迄今都没能彻底解决。而广州虽然也开关了,可这般长途跋涉运送丝绸,运费和税费都不知要消耗多少。杨应奎更是探得严嵩病了的消息,他虽不知严嵩是装病去双屿,也知这海关必是出了岔子,所以劝贞筠按兵不动。
丝绸迟迟出不了海,大家都愁眉不展。这些可怜的女子,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托庇的圣地,生怕老板因为亏钱不再做这样的善事了。
她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主意,水力织出来的丝线,虽然不如手工的精细,可胜在量大成本低啊。她们这么多人,完全可以把精力用在织造上,一方面以量、以价取胜,一方面以织造来弥补不足。这样的丝绸,流入大明的市场,也是有一争之力的。
贞筠在她们的劝说下同意了这个主意,于是,大量低价的丝绸流入市场,果然赚得盆满钵满,引得无数织场眼红心热,小农咬牙切齿。
而这些事,贞筠不知道,这些女子们也不知道。她们欢天喜地,以更大的精力投入到了丝织的完善上,还有些人甚至想试试用水力来纺棉。第一个起这样念头的人被人唤作林婆。
林婆的娘家是木匠,因此一直都会几手木工活儿。她为人勤快老实,纺车、水磨等要是出了岔子,工匠师傅赶不过来,大家都让她来修。时日越久,林婆的技艺也越来越纯熟。
与她同伴的大姑娘小媳妇,发现她干了一天的活,夜间还在用铁棍在屋里轧棉,不由问她是怎么回事。林婆起先不好意思说,后来随着她的动静越来越大,瞒不住一起的人,她也不得不说了出来。
她低头道:“丝虽然好,可到底不是我们这些人穿的。要是能让棉布也产得像丝绸那样多,孩子也不会冻死饿死了。”
张太后失了太康公主和蔚悼王,哭得撕心裂肺,真真是悲痛欲绝。可在这里做活的女人,哪个没失了几个孩子呢,刚开始也是伤心不已,可到了后来,也都习以为常了。她们甚至能用平淡的语气,交流儿女是怎么没的。
林婆慢慢开口:“有一年遭了大灾,家公家婆就商量着把大丫头丢掉。第一次公公带着大丫走了十几里山路,把她撂在路边上。可第二天,那丫头就找回来了。第二次,公公又带着她走了更远的路,可没过三天,她又找回来了。我现在都记得她的样子,脏得就像从灶台下钻出来。她叫了一夜的娘。”
林婆呆呆道:“我就搂着她,我说宁愿咱们娘俩一块冻死、饿死,也不丢掉她了。结果第六天,大丫还是不见了。那是个机灵妞儿,她再也不跟爷爷出去了,只跟着我和孩儿他爹走。孩儿他爹就把她带到了河边,一伸手就把她推下去。孩儿他爹跟我说,就像一颗小石子儿打下去一样,冒几个泡泡就沉了。他请神婆算过了,这时走了好,来世能投个有钱人家。”
她眼睛木木的,就像两颗漆黑的玻璃球:“他说得对,没过几年,孩儿他爹也没了。我们七个娃,最后留在这儿的也只有两个。”
她环顾四周,眼底露出一点儿星光:“要是当年就有一块地,有这样的场子就好了。我一定把他们都养得白白胖胖的,男娃都给他们娶一个好媳妇,让他们穿上新衣裳,睡新被褥,请全村的人都来吃酒。女娃都找个好人家嫁过去,我一人给她们打个金镯子,送三匹布走……”
众人无不默然,纵然伤痕早已结痂,可想起来岂能不疼。如今过得越好,就越怅然,要是那些孩子们能再等一等,又该有多少……
还是一个年轻媳妇出来打圆场:“林婶子,可别伤心了,以前的事就甭想了。这会儿有好日子过了,你该想想孙子、孙女才对。”
林婆这才有了笑影子,她道:“我那孙子,不是我吹,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,那个聪明劲儿,将来一定是要考状元的。”
其他人开始夸赞她:“那敢情好,你孙子考状元,你老做出这棉纺车来,也能像黄道婆一样被人立庙祭祀,那你们全家不是都要被人供着呢?”
林婆笑得合不拢嘴,她摆着手道:“那不敢想,我只想着咱们这样的人,冬日里都能有衣裳穿就行了……”
以林婆为首,此地的女工都开始希望能把水转丝纺车改造成棉纺车。但事实上,如果直接用水转纺车来纺棉,很容易出现断头的现象,因为纺麻或丝是不需要牵伸麻缕或丝束,所以动力轮与锭子的速比较大,用这样的力道来纺棉,那是一扯一个断。著名纺织家黄道婆就是通过减小转轮直径,解决了纺棉纱时断头的问题,造出了三锭脚踏棉纺车。如今,她们想要用水力来纺棉,这就更是难上加难了。
很多人最后都选择了放弃,只有林婆和几个人还坚持着。不过,她也从一门心思地用水力,转而决定退一步从改造脚踏纺棉机入手。她叹道:“老人说得好,人不能指着一口吃成个胖子。”
她想在脚踏棉纺车上增加锭数,可这也不是一件易事,棉纺车的锭数之所以迟迟上不去,是因为在纺棉中,锭子上纺出的棉条,需要用人手来牵引。而人的一只手只有五根指头,最多也只能拿住四条线。要是搞出五个锭子,引出五条线来,却没有手来拉,不也等于白搭吗?
然而,林婆这些日子在织场做工,她的思维早不再局限于人工上。有一天晚上,她正梳着头,忽然灵机一动,以前人用手梳头,梳不透厚厚的头发,还打结。可现在的人用梳子梳头,这么多锯齿,能把头发梳得透透的,还能卷起来挽成各种发髻。梳子能用来梳头发,那为何……不能用来梳棉?【2】
林婆一跃而起,她如风一般冲了出去,和她同宿的女工被她吓了一跳。她们跟了出去,就看到她坐在棉纺车前,用梳子牵引着棉线。眼看牵引的棉线越来多,林婆终于禁不住大叫:“我想出来了!我想出来了!”
接下来的几天,她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,总算造出五锭的棉纺车和作为牵引工具的带齿小棒。贞筠得到了消息,亲自来到了这个织场。她组织这里的女工一个个来试用新式的棉纺车,再安排经验丰富的工匠,根据女工的反馈,不断完善改造棉纺车。到最后,一个十三岁的女孩,经过教授,都很快上手新式棉纺车,纺纱速度大大提升。
整个织场都洋溢着欢声笑语。贞筠更是十分欣喜,她奖励了林婆五十两白银,让她回乡向乡亲们去传播五锭棉纺车。林婆却不肯收钱,她磕磕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