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这样,可以后呢?如若有一天,这些你瞧不起的蛮夷的工艺比我们更高超,大生产带来的高效,足以将我们击溃,到了那时,你又打算怎么办呢?”
“这怎么可能。”他下意识否定,可在察觉她的颤抖后,勉强想了想道,“那再迎头赶上不就好了。一旦察觉他们有奇技,就收归天家,再作为筹码,铸造出新的梁柱。你要相信我们选定的继承者,一定会像你我一样。即便不成,儿孙自有儿孙福,你难道还能算到百年后?”
她这次的沉默,比过去都要漫长。他抚着她的头发,等候她的回答。仿佛过去一个世纪之久,她方幽幽一叹:“我真想时间过去得快些。”
而他抱着她,却笑道:“可我却盼着,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。”
她怔愣片刻,随即苦笑道:“可时光不会因我的念想而变快,亦不会因你的情思而变慢。我们只能尽力,留下每一刻的回忆,日后即便再不相见,也不会觉得遗憾了……”
她忽然用力,将他推倒。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。月池安慰他:“别怕,很快你就不疼了。”
她摘下发冠,俯身吻住他。满头青丝散落,似情丝一样缠绕在他的手臂上。他的脑中一片空白,紧接着就将她拽了下来。她摔倒在他的胸膛上,显然也吓了一跳,发出一声惊呼:“伤口要裂开了!”
他的嘴唇游走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,半晌方抽空来了一句:“这会儿一点儿都不疼了。”
月池:“……”
她的无语并没能维持多久,他的吻如夏日的骤雨一样落在她的脸颊上、脖颈上,在她的锁骨处留下一个接一个咬痕。她蹙着眉头,抓住他的头发:“你是狗吗?”
他回应她的是更深的一口,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,他的手探进她的衣襟里,触到的却是一层裹胸。他皱眉道:“你怎么还裹着这玩意儿?”
他伸手就要去拉扯,却被她按住。他仰头看向她,脸上已全是红潮,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,湿漉漉真的像小狗一样。她忍不住笑出了声,她在他耳畔悄悄说话。他满耳都是她温热的呼吸,只听她道:“别用手,用这里。”
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嘴唇上,他感受到一阵难言的战栗。他几乎真要如她所做,可在触及的一刹那,涌上心头的却是一阵一阵的凉意。她太熟稔了,熟稔得可怕。
他突然将她推开,别过头道:“现下还不是时候。”
月池捧过他的脸,她道:“可我觉得,这正是时候。”
朱厚照一窒,他终于忍不住发作了:“无媒无证,就在这里?你把我当成了什么,和你厮混的男宠?”
月池一怔,她不解道:“你怎么会这么想?”
朱厚照一字一顿道:“我们没有成亲就这样,不是厮混又是什么?还是说,你其实根本没打算长久,还是和你过去一样,玩玩就罢了。”
他与她一样,始终都是摇摆不定。他如若全由理智主导,她或许早就可以了却夙愿,回归永恒的长眠。而他要是全然感情用事,她也不至于如此辛苦,也能更进一步。可偏偏,他在最冷漠的时候,还维持着一丝情意,在最意乱情迷之际,也还保留一点清明。这就导致,他愿意用血肉之躯为她挡刀,却不愿在立场上退却半步。
她往日都不觉得如何,可到了此时此刻却不免觉得有些遗憾了。
一寸相思千万绪
他们都选择在此时,向这个可怜的女人,揭露最残酷的真相。
月池立在书案前, 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,脸颊却是苍白。她铺开洁白的雪浪纸,拈起一支青玉管笔, 略一思忖蘸饱了墨, 写下了《道德经》中的名句——“天之道,其犹张弓者欤?高者抑之, 下者举之,有余者损之,不足者补之。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。”
她的书法师从李东阳,又经宦海沉浮多年, 早已练就一手圆润华美的馆阁体。可今日所写之书,却是飘若惊鸾的草书, 笔势之间,锋芒毕露。古人常说,汝果欲学书,功夫在书外。山川胜景,武学之道,与书法的深蕴其实都是相通的,所以才会有草圣张旭观剑舞而顿悟书道的轶事流传后世。如是将月池今日之书, 化为剑法,只怕也是是剑光横雪, 杀气腾腾,早已将这座金宫大殿捅出了一个窟窿。她写到最后,亦觉心浮气躁, 索性撂开笔来。
朱厚照心中这么些年最深的谋望, 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没有变化。他要无限的权力, 无上的权威,他要说一不二,如臂使指,要做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主子。不论是庙堂之上的朱紫,还是草野之下的黔首,都只能跪伏在他的宝座前,听从他的指令。
不过,年幼的他,自以为天下无敌,所以凡事以强权相压,而长大成人的他,却渐渐认识到了平衡的重要性。他不可能站在所有臣子的对立面,他只能以下制下,才能确保自己始终处于不败之地,所以才会有她、有刘瑾、有江彬……抬轿子的人越多,轿子才会更高,走得更稳。
然而,世事变幻万千,本不是人力可左右。他和她都没有想到,他们会在既定的道路上失控成今天这个样子。她本该是天子身侧损有余的神兵利器,本是为了维持平衡而生。可如今,她在带来短暂的平衡之后,却固执地要将天平压向另外一侧。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,她以考成法带来的皇权膨胀来勾起他的野心,以感情迷局来扰乱他的心智,可他到头来,他还是没有上当。他清晰地看到了,伴随着平衡再一次被重重打破,将会引起不可遏制的乱象。人之道,本为损不足以奉有余。当每位官僚都对底层庶民,具备合法伤害别人的选择权时,必得经过殊死搏杀、血流成河才能将他们心中的巨兽,关进制度的笼子里。而这场厮杀所带来的代价,是朱厚照认为不必给,也不愿给的。
所以,他开始将她往回拉,他希望她从天平博弈中跳出来,站在他的身后,和他一样成为持砝码的人。当她是“男子”时,他劝她以大局为重,以忠君为上。可当她是女子时,他显然找到了一条更好的途径。人们常说,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,此言在古时并非是夸张之语,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。婚姻由当事人的阶级地位来决定。【1】他也想通过这段姻缘,让她脱胎换骨。伴随这李越这个名字的死亡,她身上沿袭自现代的反骨,也会在甜蜜中被消磨。
在发现真相后,在被困于弘德殿时,她不是没有犹豫过。可当她闭上眼睛时,一种莫名的畏惧始终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她。要是连真实的名字都被剥夺,是否就只能永生永世困在此地,再也回不去了?
她最后还是选择铤而走险。可秘密暴露的李越,就像失去鳞甲的游龙,再也抵御不住风雨的侵袭。她不能杀了皇上,至少不是现在,皇上驾崩后的后果,不是一个女扮男装的文官能够控制下来的。各方势力将群起而攻,好不容易重归于平衡的天下,又会陷入动乱之中。她不能为自己的私欲,去冒那样的险。可这又使得她自己落入到另一个极为尴尬的局面。
可让她没想到的是,在她用悬崖勒马证明她的真心之前,他就已经用临危挡剑证明了他的真意。要是他们是一对普通的男女,他们应该就此相亲相爱。可惜他们都不是。
内殿中传来他的声音:“你打算什么时候见她?”
月池看向他的方向,她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能听见他的声音。她垂眸道:“越快越好。”
婉仪迄今还处于焦虑之中,乾清宫这一场大火带来的滚滚黑烟,早已扑灭,可是其引起的一系列动荡不安才刚刚开始。她先是召人救火,待到火势稍减,就急急奔到朱厚照身边,她是先发制人,将刘瑾、杨玉骂得狗血淋头。刘、杨二人,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