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总是好人蒙冤受屈,坏人福寿绵长。与其去求一个没见过的虚无之物,还不如靠自己。
她心中虽这么想,面上的神色却越发虔诚,口中的《地藏经》念得悦耳动听。她为孝宗皇帝做佛事,几乎是日日都来祭拜,以祝祷先帝安享极乐。这么做一是缓和她和朱厚照的关系,二是博取仁孝之名。对于后妃来说,名声也是重要的政治资本。可是这么久久地跪下去,她的膝盖发青红肿,夜夜都在作痛。
晚间回坤宁宫时,香蕙一面忍着泪,一面替她热敷。婉仪毫无所觉,她倚着小几,读《昭鉴录》早已入了神。
沈琼莲在这个时候掀帘入内,她看着这个蒙她教导的女学生,却觉十分心惊。她福身一礼道:“娘娘。”
婉仪抬起头,她的神态越发稳重,她扬起手道:“沈先生来了,快看座。”
沈琼莲却禀道:“臣有事启奏,还请娘娘屏退左右。”
婉仪一愣,她挥了挥手,宫人们俱退了出去,正欲关好门扉时,沈琼莲却道:“开着便是。”
在宫里,与其紧闭门窗防偷听,还不如大打开来得安全。沈琼莲低声道:“娘娘究竟意欲何为?”
婉仪眸光一闪道:“我不知先生是什么意思。”
沈琼莲道:“您知道。难道您真要为不值当的人或事赔上全家的性命吗?”
婉仪沉声道:“先生未免太危言耸听了”
沈琼莲觉得她完全被情爱蒙蔽了心智,她问道:“是不是他带信求您相助?”
婉仪摇摇头:“他没有。他什么都没说。都是我自己的主意。我心甘情愿。”
沈琼莲都被气笑了:“你才和他见过几面?他只怕连你的样子都记不清了,你还在这里说这些傻话。”
婉仪静静地望着沈琼莲,她道:“三面。”
沈琼莲一愣:“什么?”
婉仪偏过头,她手持书卷,娴静优雅,眼中波光如水一般柔和。她轻声道:“就见过三面。第一面是江南,他先说‘抱歉。在下无能为力。’可紧接着,他立马就拉住我,急道,‘走,再不去就来不及了。’”
“第二面是在宫后苑,他说得是‘拿披风来,立刻送夏小姐回寿昌宫的住所去……我没事。’”
沈琼莲已然听得脸色煞白,她急急掩住婉仪的口,道:“别说了!”
婉仪淡淡一笑:“您别怕,只有最后一句了,他说得是‘还请娘娘在此享用……’”
其实说到底,只有三面之缘,五句闲谈罢了。
缠绵思尽抽残茧
她又马不停蹄地去抄第二家。
她说得如此顺畅, 如此熟稔,就连语气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。沈琼莲甚至能够想象,她在无数个寒夜中, 是怎样一遍遍回忆短暂的会面, 一次次将这寥寥数语在心头翻来覆去地研磨。
沈琼莲年纪轻轻就入了宫,并不曾尝过情爱的滋味。比起托身于男子, 她宁愿老死于书香笔墨之中。她是非常理智的人,否则也不能在宫中安稳活到今日。
眼见婉仪已是“病入膏肓”,她思索片刻,又换了一个方向来劝说:“您帮不了他。宫中的大铛多得是历事三朝的能人,您和您手下的一众弱女, 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住!”
婉仪喃喃道:“我可以慢慢来。”
沈琼莲不解,她压低声音道:“可那人……他怕是……”他等不到那一天, 他已经命在旦夕了。
婉仪霍然抬眼,她一向是温和娴静的,自小的教养,宫廷的礼仪,早就将她的性子磨得平滑如镜,沈琼莲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,火焰从她的魂魄深处而起, 包裹着玉石的石块终于裂开,露出了其中光润的玉质。
她的声音已然嘶哑:“他活着, 我帮他。即便不成大事,至少能送战袍。他死了……我为他保全家人,为他平反昭雪。我做皇后时不行, 可我总会当太后, 做太后时不行, 我就熬到做太皇太后。儿子要是不听我的话,我就去教孙子。我还年轻,我也不笨,只要我好好学,竭尽全力去做……”
沈琼莲大为震撼,情深如此,不存怨恨,不求回报,只是一心一意地付出,连她都不由为之打动。可震撼之余,她还是不得不点醒婉仪:“可大铛们不会坐以待毙,他们轻则向圣上进谗言,重则引荐美人将您取而代之。那时,您又该何去何从。侯爷和夫人待您如珠如宝,您打算就这么回报父母之恩吗?”
“正是因为挂念父母之恩,我才不得不这么做。”婉仪叹道,“我不光是为他,也为自己。皇上正当壮年,我却不得他喜欢。若他有了心爱之人,我难保不会步上静慈仙师的后尘。”静慈仙师是宣宗的胡皇后被废之后的法号。宣宗宠爱孙贵妃,为此废后。
婉仪轻声道:“我既然不得万岁喜爱,那么至少得有用,才能保住我如今的地位。先生不是也说过,在这宫里,只有有用之人才能活吗?我整顿内宫,是在为万岁办事。您说过,朝政最重要的就是制衡,外朝是宦官、文臣和武将相互制衡,可内廷中宦官和锦衣卫在捞钱上却是沆瀣一气。
他们还需一个压制者。女官比太监还要低微,圣上一定能放心大胆地用。我既然有用,圣上又岂会废黜我。我后位稳固,父母族人才能安然。”
沈琼莲已是目瞪口呆,她同时教导皇后和贞筠,贞筠性情开朗,总是会与她交流想法,可皇后性情内敛,即便她们相处的时间更长,可其实多是她在说,皇后在听。她若不是心细入微,发觉皇后在每每听到李越消息后就难以安眠的真相,也来不及在上次皇上生病时点醒她。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这么多话,而沈琼莲也是直到此时才看到她心中的丘壑。
沈琼莲已然无话可说了,她定定看着婉仪:“娘娘既然心意已决,臣也就不多嘴了。”
她欲告退,婉仪却一把攥住她的手,她恳切道:“先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?”
沈琼莲眸光一沉,她沉声道:“此事牵连太大,臣决计不敢泄露,还请娘娘放臣一马……”
婉仪想到沈琼莲当时给她说得斑鸠和鹏鸟的故事,不由莞尔:“斑鸠空有智慧,却无翱翔的天地,是以只能郁郁而终。可如今,狂飙接天而起,正是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时候,斑鸠为何又胆怯了呢?”
沈琼莲如遭重击,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婉仪,婉仪的手指微微发颤,掌心也有些湿润。她与她对视良久,同样清澈的目光交汇到了一处,四周静悄悄的,只有窗口的夜来香慢慢舒展开花瓣,沁出满室的幽香。
而在宣府,月池回到宣府的第二日,就下令将宣府所辖的各州、卫、所、堡中所有的军匠全部召来。这就比刘公公在镇里折腾手笔要大多了。她下了严令,命各级将官派人将军匠及铸造器具护送速至,将将三日左右近处的军匠就到了,只有一些偏远卫所的人还在路上。
军匠数目太多,黑压压跪了一地。月池立在庭院中:“本官叫你们来,就是为了造一批好家伙。”
军器局由大使和副使并诸管事统辖,说到底都是文官。大使名叫阳孝,听到月池如是说来,立马躬身道:“下官一定认真督办,务必让御史满意。”
月池道:“你有心了。只是,满不满意不是本官说了算,也不是你说了算。造兵器的匠人,用兵器的将士,关键还得他们说行才行。”
阳孝一愣,他忙躬身道:“是。下官静听御史教诲。”
月池微微阖首:“你们都是此地的老匠人了,远程作战用什么武器最佳,你们心里想必都有数。如此,不如给本官说说。如能提出有益之策,本官都有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