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……”陆惜叹息,终于把手心药丸拿出,含在唇间,伸手搂住陈洛川的脖子。长吻过后,药丸已无踪影。
夜渐渐深了,雨还没有停。皇宫里白天来来往往的匆忙脚步大多都歇下了。雨水衝过红墙绿瓦,挂出低吟的水柱,流淌出多少深宫幽寂。
雨气深重至此,皇座仍未眠,不惧雨水的皇家灯笼在宫道中画出短小的火龙。龙头停在洇流宫门口,雨点砸在皇辇的巨大华盖上,劈啪作响。洇流宫的大宫女未离已在宫门口等候良久。此时她快步走进雨幕中,噗通跪在渐要涨起的积水中,叩首道:“请皇上圣安,娘娘今天深感不适,不敢接圣驾,求皇上恕罪!”
雨夜寒冷,身体不适那是很合理的。可就算再合理,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闭门不见,扫兴了圣驾的心血来潮,不免让人揣测洇流宫的主位恃宠而骄。
未离便有这般担忧。圣驾转返后她赶紧起身,湿发都来不及擦就跑入宫中。洇流宫中灯火阑珊,除了雨打檐声安静非常,除了殿门口当值的宫女,其他人都奉命就寝早早去睡个暖和觉,仿佛早就下定决心今晚不迎临幸。
未离没有停留,径直进了后殿小阁。小阁里暖香阵阵,烛光明亮。有一人卧坐案边饮酒,正是今晚“深感不适”的澈妃。
“小姐,皇上走了!”未离是澈妃从家里带进宫的贴身丫鬟。没外人时,她更愿意以旧谓相称,不想听到那一声娘娘。
“嗯。”澈妃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,伸手之间环镯叮当。她喝酒不用杯,直接拎起银壶把手就想往嘴里倒,转眼看见未离头上的湿气都冒白烟了,微皱眉头道:“快去换衣服擦头髮,小心着凉。”
未离倒不甚在意。她抹把脸上从髮根淌下的水珠,反过来提醒澈妃:“小姐,这么大的雨,把皇上拒之门外……我怕皇上心里有什么……”
澈妃瞥了她一眼,仰头倾壶饮下刚才中断的酒。半壶落口,她放下酒壶,昂首躺靠在案边高枕上。乌黑高髻里的金钿玉钗上流苏垂发,满身珠光宝气与烛火辉映,衬出她极美的像貌和魅艳的妆容。眉间和双眸下的点红,像画龙点睛,给她的绝美又揉进几分妩媚。美酒的残液溢出嘴角,顺着颈上珠玉,滑进雪白的锁骨,引起丝丝凉意。她用指腹抹掉胸口的酒痕,满脸不屑:“管他怎么想。我不是学他吗?装病不见燕秦的公主,晚上倒有闲工夫到我这来。我今天烦了,懒得敷衍他。”
她坐起身,抓过案上一把宫伞,握紧在手,冷笑道:“女儿死在千里之外,还想着寻欢作乐呢……他也算是个人?”
澈妃毫无顾忌的大不敬让未离听着心惊肉跳。她咽了口唾沫缓解心慌,倒没开口再劝:“这伞,是那时三公主的……她真的死了吗?”
“到现在都没有消息,大概真的……”澈妃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哀伤,喃喃抚摸纸伞:“这一家子……唯一像人的人死了。也好,也好,算是逃出这不见天日的鱼缸……比我好……”
殿外大雨瓢泼,如那年那天一样。雨线被酒劲牵绕,系上当年同一个雨夜。那年,燕秦皇女到访前夕,宫廷庆典正风风火火地准备着。但凡宫里有庆典筵宴,总是伴随着赏赐与恩典,多少会带着欢乐的气氛。就算初冬夜雨寒凉,也挡不住宫人们心里那点兴奋期盼。
啪嗒,啪嗒,啪嗒……
哗!
暴雨中的宫道望不到尽头。张爱野在湿滑的地砖上赤脚飞奔,像要用尽力气去衝破远处看不见的罗网,终于一个趔趄栽已没过脚背的积雨里。
“啊……啊!”脚踝,膝盖擦出血痕,额头在坚硬的砖石上磕破,她丝毫不觉疼痛似的,任由鲜血在脸上横流。雨和风在她肩背上肆虐,长发散落和贴身衣袍一齐早已湿透,沉重重的却压不住她绝望的嚎哭。
就在刚才,她父兄被贬的消息裹着其他微不足道的事情传进她的耳朵。她同疯了一样,推开所有人的阻拦,单衣赤脚衝进漫天大雨中。周围空无一人,又好像有无数冷笑的眼睛在窥视,笑话她以自己美色媚圣,仍挡不住获罪的父兄贬谪流放。
雨越下越大,她嗓子渐渐哭哑,在风声雨声雷声中溅不起任何波澜。远处所有宫门紧闭,对这样的苦痛唯恐避之不及。惊雷落地,忽成罪臣之女,又才入宫新宠不稳。往后是宠妃还是冷宫,谁又说的准呢。
可偏偏就有不识时务的人要在这时撑出一把伞,尽自己心意点燃方寸微光。头顶雨瀑骤停,只剩额头伤口涌出的鲜血滑过眼角,张爱野被寒雨冻得浑身颤抖,唇色煞白。她跪趴在地挣扎着侧目,看向为自己撑伞之人。
黑色官靴,绯红朝服,正在被雨水急速打湿。张爱野此时正经撕心裂肺之痛,抬不起头,看不见脸。
“在宫里这样哭,不好。夜深了,回去吧。”
女子声音平静轻柔,却更激出张爱野两眼血泪,痛不能止,话说不出。
“我本无意刺探任何人心事。但你满身死意……我多嘴一句。大概,不止是因为你家获罪的缘故吧。”
这女子居然能直探张爱野心中濒死的痛处,猝不及防扯下让她放声悲哭的幌子。不能言说的秘密,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风雨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