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他站到了椒房殿的宫门口时,殿内早已一片狼藉。罪魁祸首正赤足站在宫殿冰凉的青石板上仰望着月亮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阖宫上下没有人敢上前,都退到了一旁跪着,噤若寒蝉。他皱了皱眉,踢开脚下破碎的章草纹铜镜,冷冷瞟了眼宫人,“都下去罢,今日之事,若是传出去一星半点,全都乱棍打死”。众宫人听了慌忙回避,手忙脚乱地关闭宫门,一阵嘈杂声过后,殿内又恢复了平静。她身着一袭嫣红中衣,一头齐腰乌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大半的身子,听到有人说话,转过头来,眉眼森森,宛如鬼魅。他与她对视,目光丝毫不避让。两人在宫里第一次遇见是她七岁的时候,那时的她还是懵懂可爱的。这才几年功夫,就熬成了这副深宫怨妇的刻薄模样。他挑了挑眉毛,环视一圈威严气派的宫苑,也是,闭塞宫墙之内,不得帝王欢心,又处处被掣肘,任谁都会煎熬,她能忍到现在,已属难得。那年,姜太后寿诞大宴群臣,她被父亲带进宫里,中午头里,趁着宫人不留神溜出来玩,却迷了路,正巧遇上刚入宫还是小黄门的他。“大哥哥,我迷路了”,她拽着他宽大的袖子,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落下几滴泪来,小模样楚楚可怜。他瞧着她一身翠绿色齐腰襦裙,梳着的垂挂髻上簪着时兴的珠花,料想是寿宴上哪家府上的千金,便温声细语地问她:“贵人是从何处而来?”“我从太后娘娘的宫里出来的”,她瘪着小嘴,吸了吸鼻子。“那小人送贵人回去”她破涕为笑,一咧嘴,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,嘴里漏风,她才想起自己掉了一颗牙,忙捂住嘴,嬉笑一声,他见了也不由得跟着抿嘴一笑,之后任她牵起了自己的手。那是他进宫之后,头一次发自真心的笑,心里莫名对她添了几分亲近之感。她对他全无戒心,一路上滔滔不绝,大到今日宴会上见识了什么人物,小到平日吃的玩的,都告诉了他,可当听到她说自己是永乐县主时,他顿住了脚步。她疑惑地抬头看他,“大哥哥,你怎么不走了”,她的目光清澈的像一汪湖水,至澄至亮,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。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,旋即微微一笑:“没什么”。他领她走上了去御苑的路,矮着身子同她小声说话,“县主,您瞧,前面有一片荷塘,荷花开得正当时,很是好看”。“听闻太后娘娘是最喜爱白莲的,白莲自淤泥里长出却不沾染一点污秽,依旧纯洁无瑕”,他说着白莲典故,原本聒噪的她竟安安静静地听了许久。“县主,您看那里就有一朵,甚是小巧可爱,如果能摘一朵送给太后娘娘贺寿,那娘娘必定欢喜无比”她极好骗,立刻自告奋勇道:“阿衡去摘”。他松开了她的手,看着她欢欢喜喜跑到池塘边上。她人小胆大,探着身子往前够,够不到,竟然颤颤巍巍地站到了池塘边的石头上,石头上附着厚厚的一层青苔,不出所料,她脚下一滑,扑进了水里。他冷眼看她扑腾,像只上下翻飞的彩蝶,着了魔似的,只想等着看她多久沉下去。突然,她的嘴巴透出了水面,想喊却只咕噜出一声含糊的“哥哥”,那一刻他猛地惊醒,或许良性未泯,一个箭步冲上去,跳进水里,把她捞了出来。她小脸青紫,吐出几口污水,嚎啕大哭。宫人从四面八方赶来,如今的建信侯—当时不过是个卫将军,和夫人得了消息也赶了过来。大殿之上,太后大怒,“照管县主的宫人何在?”几个宫女,内侍跪伏在地瑟瑟发抖,只等天雷降下,灰飞烟灭。“照看不力,将县主至于险地,交给掖庭,一个都不得轻饶”她换过衣衫,从殿内跑出,跪在太后面前,抽抽嗒嗒地替宫人求情,“太后娘娘,是阿衡不对,贪玩偷跑出来,还请娘娘饶过他们,娘娘寿辰,可千万不要动怒”。她的一番话打动了太后的心,太后将她扶起,弯下腰,用帕子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,“好孩子,小小年纪便懂得宽厚待人”,说完,太后娘娘直起腰身,声色俱厉,“县主求情,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,一顿板子是逃不过的,都好好长长记性,以后也能好好当差”。“阿衡,走吧,祖母给阿衡看样好东西”,太后牵起她的手要走。她转身伸着小手指着跪在地上湿漉漉的他,一字一句地说:“太后娘娘,既然有罚那也得有赏呀,是这个大哥哥救了我,娘娘要赏他什么?”因着她的一句话,他连升几级,从洒扫小黄门,一跃成了皇帝近身侍中。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,只要县主随意说出几句话,就能要了他的命,不成想却得了封赏。他跪伏在地,抬眼看她,她随着太后已走远,却回头,对他粲然一笑。封赏又如何,内侍终归是内侍,永远都摆脱不掉的低贱卑微身份,他又缓缓垂下眼去。等到她八岁,依着太后的意愿,她作为萧氏长女被封为东宫太子妃,尚不谙世事的她穿着厚重繁复的礼服一步步走进了未央宫里。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燕大人,怎么?陛下又有话要说么?又要我静思己过,还是打算直接废了我?”她的语调极其平静,好像刚才发疯的人不是她。“陛下只是命臣来看看娘娘”,他温和回话,声线却极冷。她眼里含泪,冷冷一笑,转身将长几上的灰陶花瓶砸在地上,一声闷响,花瓶碎片撒了满地,“那我是不是该谢谢陛下?”“中宫皇后,宗室贵女,昔承明命,虔恭中馈,温婉淑德,娴雅端庄”,这是她册封诏书上的文字,“如今看来全都是笑话”。玲珑玉璧落地,声音清脆。“八岁入宫做太子妃,十岁做皇后,个个都说我身份尊贵,地位荣耀,可又能怎样?又有什么意思?谁把我当回事了?”“整日里只会说子嗣要紧,谁又想过我的处境?!一个人可以生孩子么?”她满脸是泪,苦笑着问他:“我到底算什么,是不是没有子嗣我就罪该万死?是不是不得圣宠我就不配活着?”竹简被挥落在地,哗啦作响。她果真是疯了,竟这般胡言乱语。“请娘娘慎言”,他静立一旁,冷眼旁观,任由她疯她闹。
“滚出去!”她像个困兽,挣扎嘶吼,“十二年了,我在这里被关了十二年了,早就受够了”。她胡乱发泄一通,又头抵在墙上无声流着泪,喃喃自语,“我到底算什么?”不知道是在诉说,还是在发问。不知哭了多久,似乎耗尽了心力,她扶着墙壁缓缓滑坐到了地上,揽着膝盖,像个木偶一样发呆。他这才上前,一手扶背,一手探进她的腿弯,将人横抱起。她轻盈柔软,周身浸着寒气,缩手缩脚蜷在他的胸前,没有挣扎,任由他抱着,绕过内室云母屏风,被轻轻放在榻上。一落下,她便闭起双眼,翻身朝向里面,眼皮微微颤动,眼角流出的几行清泪滑落在鸳鸯软枕上。他打湿了布巾,给她擦拭双脚上的尘土,“娘娘当保重凤体,才好图谋以后”。“图谋以后?我还有以后么?”听来心灰意冷。“娘娘此言差矣,娘娘还年轻,皇嗣之事着急不来,缺的只是时运”,他的声音依旧冷淡。她轻笑,整个身体都在发抖,蓦地她转过身子,伸手抓住他的衣襟,“陛下说我沉闷无趣,不像女人,你说我是女人么?”“娘娘当然是女人,天下最尊贵的女人”,他嘴角含笑,恭敬回复。“那你觉得我美不美?”她双目含泪,潋滟多情。时间彷佛凝固一般,烛火噼啪一声轻响。中常侍手指轻轻一挑,床帐轻缓垂落,从越来越窄的缝隙里,能够窥见两人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彼此,最后在床帐堪堪合上之际,皇后主动靠上了中常侍肩头。他的手指修长温热,沿着小腿,腿弯,大腿,滑到了腿心,她一开始是有抗拒的,可当他的牙齿一咬住自己柔软的耳垂,她顿时卸了力,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了,那双原本推着他胸膛的手也死死攥紧了他的衣襟。她脑子晕晕乎乎的,眼睛也慢慢发直,只模糊得看到自己架在中常侍肩膀上的玉白脚趾蜷紧又张开,张开再蜷紧。那一刻,她想自己真的是疯了。翌日清晨酒醒,她双手按着额头,头疼欲裂,这是她头回喝醉,宿醉的感觉还真是差,殿内已经收拾整齐,该补的补了,该丢的也都丢了,像回到了往常的日子,却又不像。她捏着鼻子喝了几碗醒酒汤,坐到了妆奁台前。